莫言备受争议的原因之一是他的作品时常出现“美化侵略者”段落——《红高粱家族》有,《蛙》有,《丰乳肥臀》有,甚至有心的读者还扩展到散文作品比如有篇文章叫什么《北海道的人》……
一边是揭露和批判,还言之凿凿说什么“文学永远不能用来唱赞歌”;一边却把柔软的身架转向日本人大加赞美。也难怪部分网友攻击他“双标”,说他一副中国脸却藏一颗日本心。
这个罪名如果再和“丑化八路军”“诋毁抗日军民”等叠加一起,如果放在狂热的特殊年代,那莫言的结局可想而知。
何况网络上一直有人传言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由日本作家大力推荐的结果,日本人为什么会大力推荐莫言的作品?推理逻辑自然指向莫言的作品迎合了他们的情趣及意志多次出现“媚日”“美日”的章节,而在美化日本侵略者同时却又极力丑化国民及抗日队伍……
这可不是小问题,而涉及到政治立场、民族感情等方面的原则性大问题!
要知道中国和日本可是有世仇的。
这种仇恨不光凝固在大中小学的历史教科书更深植于国民血脉与灵魂里,也正由于这种仇恨,网络上经常爆出与之相关的热点新闻。
情绪也罢,理性也罢,这些事件都反映出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作为侵略者和屠戮者,日本帝国主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惨痛记忆不会轻易消失,一涉及中日话题就往往是敏感话题。
精日,哈日,媚日……一旦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你在国民心中就很难翻身。
在《蛙》第一部的第二章,我读到了被广大网民当证据来指责莫言的“美化日本侵略者”文字。
上证据!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讲一口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姑姑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以上文字是从小姑娘的视角来写的。也就是说日军司令的模样、气质、谈吐以及对待她们祖孙三代人的态度均源于姑姑的感觉。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这还是日本鬼子吗?
莫言怎么能够这样写,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可谓罪恶累累罄竹难书,三光政策,烧杀掳掠奸淫,他们完全是一群野兽啊!最多也是披着张人皮的狼,怎么会文质彬彬有修养呢?把日本鬼子写成这个样不是美化侵略者又是什么?
那得怎么写?
即使不像戏剧脸谱那样青面獠牙那也至少是獐脑鼠目尖嘴猴腮吧,怎么能让他们脸白而文静,说话有涵养举止彬彬有礼?
简直颠覆了读者心中对侵略者的印象啊,如果不是“精日”“媚日”分子,又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
也许莫言会说“侵略者也是人,鬼子也是人”,不论我们如何仇恨与憎恶,但并不能抹杀他们是人这个本质,尽管他们是罪人,是坏人,是恶人!
但他们有可能和我们一样长着端庄甚至帅气的模样,这就是事实。而基于事实的描述可能更好地表现他们内心的丑陋与罪恶——朴素的仇恨可以理解,但如果因为仇恨就不承认事实也是很可笑的事儿。
何况这样写也未必就美化了他们,反倒让人性的复杂更得以体现。
就比如这一章,在这段前面还有这样的文字:
连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这匹马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座骑。后来此马恋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人秘密潜入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杉谷是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他因为万六府治好了他的马又因为自己也是学医出身所以惺惺相惜想把万六府招降过去。
即使单纯从政治角度讲假如能够把万六府招降过去不光能狠狠打击八路军的士气,也能让日本鬼子大张旗鼓作更多的宣传从而消解抗日军民的凝聚力。
所以说“惜才”也不过表面文章,背后隐藏着更险恶的祸心,这就彰显出他们的狡诈与阴险。
为了招降万六府,他使用了下三滥的阴谋诡计把万六府的母亲、妻子和女儿绑架到平度城当了人质,以此要挟万六府投降——这招够损,只有坏人才能想得出这样的损招儿!
继续往下看: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捡起来送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有了这两段铺垫,再回过头来看杉谷对待万六府家人的态度,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文质彬彬未必是出自修养倒很可能是一种虚伪狡诈,一是招降万六府之需要,二是胶东军区的警告信也让他忌惮在心。
前后联系起来理解,杉谷这个日本鬼子似乎并没有那么美,看似文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侵略者的奸诈和诡计,万六府牺牲后假如姑姑他们最终不被胶东军区解救出来,杉谷会不会“图穷匕见”露出真面目?
再如《丰乳肥臀》这段文字:
军医皱着眉头打开药包,戴上乳胶手套,用寒光闪闪的刀子,切断了婴儿的脐带。他倒提着男婴,拍打着他的后心,一直打得他发出病猫般的沙哑哭声,才把他放下。然后他又提起女婴,呱唧呱唧地拍打着,一直把她打活。军医用碘酒涂抹了他们的脐带,并用洁白的纱布把他们拦腰捆扎起来。最后,他给上官鲁氏打了两针止血药。在日本军医救治产妇和婴儿的过程中,一位日军战地记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拍照。一个月后,这些照片作为中日亲善的证明,刊登在日本国的报纸上。
《丰乳肥臀》
这段文字前,日本兵为报复而疯狂“屠村”杀了许多村民包括上官寿喜父子及孙大姑。日本军医救治上官鲁氏的过程一直有日军战地记者在拍照,这些照片作为中日亲善的证明刊登在报纸上宣扬。他们的战地记者会拍大肆屠杀中国人的照片吗?他们会报纸上宣扬自己屠杀中国人的罪行吗?
这些问题在文字表面是看不到的,但这些文字却让人更清楚地认识到日本侵略者的凶残、狡诈和虚伪。
其实这样的招式对于鬼子来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电影或者电视剧中常常出现类似的桥段,刚进村时鬼子摆出“彬彬有礼”的假面目,和颜悦色也好,小恩小惠也好,就像《小英雄雨来》中鬼子给小雨来糖吃一样的戏。
如果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只看到文字甚至只揪住一段或者几个字眼就轻率说莫言为侵略者搽脂抹粉唱赞歌,这显然很不合适:所谓好坏并不是在额头上有标签,我们要透过表面去看实质,看他们做了啥更要看他们为啥做。
对于作家来说,我们也不光看他写了什么,还得用心想一想他为什么这样写,有时候把标签贴满额头的效果不如让大家亲自看他们做了哪些事然后去评判。
当然我们也得理解读者内心淳朴的感情,这种感情一是基于对敌人的恨和憎恶,一方面是源于对民族、国家、八路军战士的真挚热爱,所以夸自己即使夸到天上也不觉得虚假,而丑化敌人哪怕完全不顾事实妖魔到十八层地狱也不解恨。
但从表达效果上说,文学有自己的特质:多面性、复杂化呈现也许更具有魅力。
其实不光莫言作品,中外文学作品中类似“美化侵略者”的描写也有很多,比如《在顺川发现的一本日记》、《不可捉摸的人》、《在遥远的海岸线上》。改革开放后公映的电影《钢琴师》那位德国军官也差不多如此:日本法西斯也好,德国纳粹分子也好,罪恶群体中可能会有那么一两位举止文明、谈吐高雅、和颜悦色甚至良心未泯、颇有人性者,但他们充其量只是特殊的个体并不能代表日本军国主义与德国法西斯,当然也就更无法改变侵略者的罪恶本质。
收笔之前请再容我啰嗦两句:
让文学的归于文学。
任何脱离文本的所谓争鸣要么是浅薄,要么就是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