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时刻警醒一切煽动人民为国家服务的政治话题,你若不满就自己奉献,云云。警惕“烛火论”的改造背后的政治动机。
*下文摘自《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
爱国一定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
文|杨照
1961年1月20日,约翰.肯尼迪早餐吃了几条熏肉。那几条熏肉意义重大,倒不是熏肉本身有多好吃,而是这一天是星期五,罗马教廷规定天主教徒不准在耶稣基督受难的星期五吃肉,肯尼迪是天主教徒,他在星期五吃肉,却没有违背教廷的规定。
因为教宗保罗二十三世特准天主教徒在这一天吃肉,理由是:约翰:肯尼迪要在这一天宣誓就任美国总统,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被选上总统的天主教徒。
波土顿的枢机主教卡辛负责监誓。他致词时发现讲台后面冒出细细的一缕轻烟,他以为那是意图谋杀肯尼迪的炸弹被点燃引信了,当下决定拖长致词,延迟肯尼迪上台时间,宁可让炸弹炸死自己。
还好没有炸弹爆炸,只是电线走火的小意外,当然卡辛主教也没有成为替肯尼迪而死的烈土,只是让在场很多人嫌他不识大体,又臭又长讲了一大堆而已。肯尼迪终于上台了,宣誓、就职,接着发表了他的就职演说。
肯尼迪的演说,是历史上美国总统就职演说中第四短的,一共只有五十二个句子,不到一千四百字。不过没多久,这篇演说就凌驾于许多篇幅比较长的前辈,跃升为最有名的美国总统就职演说。
尤其是演说词里的一句话,不只在美国人人朗朗上口,其影响力从美国蔓延出来,全世界大部分人透过各种不同翻译版本,读过或听过这句话。
1960年,肯尼迪作为民主党的候选人参加了总统大选,并以微弱多数战胜了共和党候选人尼克松,当上了美国总统。
美国爱国主义的最高潮
“别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问问你自己能为国家做什么。”就是这句话,象征了美国爱国主义的最高潮,记录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短暂的肯尼迪执政时期,美国人心甘情愿团结在国家旗帜下,为自己能身为美国一分子、对美国作出贡献,感到高兴且自豪。
这句话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有其特殊历史背景条件。仔细看一下肯尼迪演说词当中其他五十一个句子,他在里面用了三次“自由”、十一次“新”、四次“时代”、三次“革命”和各种不同形式提到“世界”一共十四次。整篇讲稿只有一千四百字,也就是平均每一百个字中,就要讲一次“世界”。
相对地,一千四百字中,对美国内政几乎没有着墨,有人仔细算过真正讲美国国内情况的,总共只有两个字。藏在一个宣示将坚决维护“国内及世界人权”的句子里。“国内”(at home)终于出现了,但还是和“世界”一起并列的。
这是一篇从头到尾讲国际局势的演说,因为那是冷战的高峰时期,美国人最关心的,是和苏联之间的对抗与竞争;美国人最恐惧的,是苏联的侵略野心和苏联为数庞大的核弹头。
在“别问国家”那个句子之前,肯尼迪讲的是:“漫长的世界历史中,只有少数几个时代被赋予了在最高度危险情况下卫护自由的角色——我乐于接受这个角色。”从这样的, 上下文一路读来,我们明白了,肯尼迪给予美国人的,是一种面对恐惧、克服恐惧的勇气,将冷战视为卫护自由的“圣战”,视为某种天启天授的责任,而且指出来勇气的来源——大家团结、无私地以国家为单位来奋斗,就能有勇气,就能承担责任、克服困难。
难怪教宗要为了他就职特准天主教徒吃肉。至少在演说词中显现的,肯尼迪是个有信仰的人,而且他有很大的本事将信仰传递、感染给众多的人。
这样一句话,在美国以外的地方,也很受欢迎。连最强调民主自由的美国,都强调国家团结、国家认同的重要性,哪一个国家的领袖不逮住机会拿来对自己的国民大加宣传,加强大家为国家服务的热情,同时降低对国家,尤其是对政府的抱怨呢?
对国家的工具性理解
不过,美国人高兴、自豪认同国家的时期很短暂,很快就结束了。1963年11月,肯尼迪总统遇刺,大大震撼了美国人;更重要的,美国出兵越南,越战不只带来惨重伤亡,而且愈打愈不知其所以然。为了越战,美国社会被严重撕裂了,支持越战的人和反对越战的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团结在一个“国家”里了。
吊诡的是,这样的巨大逆转变化,没有让肯尼迪的就职演说被“抛入历史的垃圾桶里”,反而更加强了其长期烙刻入美国人记忆的力量。那是一段难得“天真时光”的纪念遗物,美国人,而且是大多数的美国人都还相信国家,相信可以抛开自己的私心奉献国家,“ 问问你自己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看起来不只在美国,而是全世界(或许朝鲜除外) 的人都不可能再重返那样的“天真时光”了。过去十年内,美国新保守主义得势,然而新保守主义创造了美国单边主义的新霸权,他们对外的宣传中,基督教、上帝、传统家庭价值、反恐怖主义、文明冲突等观念的重要性,都高于美国国家主义。更不必提小布什及新保守主义在美国,一直受到自由主义的强烈质疑、反抗,终于导致2008年麦凯恩大败,民主党提名的奥巴马赢得大选。
欧洲、日本、拉丁美洲,甚至在中国,今天或许还有可能叫大家“问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却不可能要他们“别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了。将近五十年间,国家的意识其实悄悄地、但明确挪移变化了。以国家作为信仰对象,相信人应该牺牲自我利益,屈从于国家需要之下,这种想法愈来愈难以被接受了。
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普遍地对国家的一种工具性理解。国家提供许多一般人自己无法个别取得的方便、好处,因而我们需要国家;但倒过来,国家也应该以提供这些方便、好处,作为其存在的价值以及与国民发生关系的基础。
我们当然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因为唯有弄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才有办法下定决心,相应于国家为我所做、所提供的服务,我能为国家做什么,我又愿意为国家做什么。